除了爱，我们什么都不会-便利店里也没有

狭小的更衣室里，红豆摘下那顶刺着“M”的帽子，随手扔在椅子上，麻利地换下制服，从储物柜里拿出便装，拆掉马尾，用小瓶香水对着自己猛喷几下，掩盖身上的油炸味道。之后对着储物柜的镜子涂了个口红，煞有其事地抿抿嘴巴，拿起红豆派放进自己的斜挎包里，利落地关上储物柜的门，发出“啪”的一声金属味很浓的清脆响声，向门外走去。

她和夜班的同事告别，路过门口，发现那个被汉堡辣哭的男人还坐在长桌前，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耳朵上挂着耳机。红豆过了马路，忍不住回头看了他几眼，很想知道他听的是哪一首歌，能忧伤成这样。她又穿过一条斑马线，一边奔跑一边挂上耳机，是D先生最喜欢的那首。她每天从麦当劳下班的时候都会听这一首歌，循环个四遍，就能走到家了。歌曲和人不一样，三分二十八秒就是三分二十八秒，不会改变，用它们来丈量时间的长度，时代的更迭，总是精准无误。红豆跑来的时候，一阵风扑面而来，带着树木和泥土的味道，钻进她的风衣里，又被实打实地兜住。

红豆走到家楼下，突然停在便利店门口，跑进去，快速地从货架上拿了几袋零食，结账的时候，故作随意地拿起一盒保险套，扔在零食中，推到李店长面前，之后拿出钱包，低头从里面翻找着零钱。李店长慢条斯理地扫过一个个横条码，放进袋子里递给红豆，红豆要接过袋子，找零垫在一个白色信封上，李店长双手托着一起递给了红豆。红豆略有疑惑，睁大眼睛看着李店长，停顿半晌。

“那个，你男朋友给你的。”李店长说这话的时候，也有些尴尬，“出门再看……也是他嘱托的。”

红豆懵懵地接过信封和找零，一瞬间变了脸色，关于不吉利的事情，女人的第六感总是准确得可怕。她拿着塑料袋走出去。李店长透过玻璃窗，看到红豆拆开信封，一把钥匙掉在地上，她蹲下去捡，之后再也没站起来，三分钟后变成号啕大哭，塑料袋里的东西被她四处乱扔。过往的车辆狂按喇叭，最终都选择了绕道而行。她像是一个被空投到人类世界的乐高小人，无助，孤独，格格不入。

李店长在身后看着她，无奈摇头。其实，他早料到剧情会这样发展，“出门再看”这句话也是他自己加进来的，因为这不是第一次红豆被分手。就是这么倒霉，五年来，几次分手李店长都当了见证人，有一次就在便利店里发生，红豆不知哪儿来的神力把一箱牛奶砸下来，后来李店长跪在地上擦了一晚上，整个过程中，红豆都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哭，一边哭一边叙述自己为了这任男朋友付出了多少，改变了多少，因为他变得昼夜颠倒，去麦当劳上夜班。李店长觉得她哭着絮叨的样子又可恨又可怜，于是随手递了一盒被砸扁的牛奶给她，说请你喝的。红豆咕嘟咕嘟喝起来，被塞了满嘴牛奶还是不忘说，睡前喝牛奶这件事还是和A先生学来的。

五年前，李店长加盟了这家便利店。刚开业的第一个礼拜，红豆搬到对面的小区，眼神怯生生的，勾着A先生的胳膊来选了一堆生活用品。每拿起一样东西，都会小心翼翼地问A先生，你用这个牌子的浴液吗？你吃这个牌子的泡面吗？男生拿起另外一包泡面说，我更喜欢这个口味。之后每次来便利店，红豆都选这个口味的泡面，分手之后也没改变。便利店对面是个没电梯的老公寓楼，但是因为位于写字楼密集的地段，除了地道的老上海，多是一些外来工作的小白领租住在里面，地段好，价格也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依仗着他们，便利店生意兴隆。红豆也不例外，几次在便利店里吃着选着东西，用家乡话和爸妈聊天，先开始还总兴致高昂地说带男朋友回家。后来接起电话，只要爸妈一提到这个话题就烦躁得捏泡面，嘴上还是云淡风轻地一笔带过。李店长为此哭笑不得，别人看不见，只有他看得一清二楚。

红豆的第一个男朋友A先生，就是那个爱吃海鲜味泡面的大学同学，也是因为他，红豆留在这个城市，两个人租住在他公司附近，潦草地开始了同居生活。

可能因为这不是红豆的主场，却是A先生从小长大的城市，又或者是她爱他多些，所以红豆在生活中，处处揣摩A先生的样子，直到后来，两个人结账时说没有零钱都可以异口同声。至于分手的原因，可能也是A先生觉得，还没有结婚，两人之间都已经再也没有神秘感，又如何面对日后漫长岁月对着一面镜子的生活，又或者是其他别人难以揣测的缘由。他在便利店里拿了新品种的泡面，跟红豆说，我想换换口味，抱歉。

他走的时候，和来时一样仓促草率，仿佛这一年的生活，没发生过。虽然结束了这段感情，红豆还是学着A先生曾经的样子去生活，吃过去的泡面，买过去的沐浴露，用过去的语调跟李店长说没有零钱。世界每天每天改变，她却像是一个停在货架上等待过期的人。

不过没多久，她遇见了B先生。B先生是红豆的上司，的确，仗着年龄长些，十分喜欢讲大道理，当红豆再拿起泡面的时候，他皱起眉头，说这是垃圾食品不要吃。红豆问，那我应该吃什么呢？B先生转身从冷藏柜里拿出龟苓膏，吃这个，健康。李店长心中冷笑想，说不定更不健康，还有明胶呢。红豆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从此以后抛弃了泡面，每次来，都拿起龟苓膏和养乐多。红豆的外表也有了很大改变，学会穿套装，化淡妆，文件放在漂亮的皮包里，露出一个边角，她从钱包里倒出一把硬币拿出去，李店长没接住，掉在桌子上，她捂住手机，莞尔一笑，拿姿拿态说句Sorry。

他没有和她同居，偶尔来过夜，车就停在便利店门口，有时候B先生会给李店长二十块钱，说如果有警察来贴罚单，打电话给他。一次来了一个女人，在车旁边徘徊半天，李店长犹豫要不要打电话给B先生，刚举起手机，女人已经从旁边找到一块砖头对着车一阵猛砸。那次的收场非常狼狈，女人歇斯底里，B先生在一边站着，低着头，再也讲不出一句道理，任由巴掌甩在自己脸上。李店长为此有些自责，说不定早点决定打电话事情不会变得如此不可收拾，但他转念一想，说不定早点打电话那块板砖会拍在B先生的脑门上。

从那以后，车再也没停在这里过，B先生也没出现过。半个月后李店长才再次见到红豆，这次她没穿套装，也没背皮包，穿着近似睡衣的居家服，挂着黑眼圈，十分萎靡，指着李店长身后的货架。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瓶最便宜的伏特加，他拿下来扫条形码。红豆摸了半天口袋，忘记带钱，惨笑一声，还是说了一个Sorry。李店长说，没关系，你赊着先，下次来付。

这样看着红豆浑浑噩噩过了半年，好像是丢了工作的样子，基本每次出现在便利店都是深夜。直到C先生勾着她的肩膀出现。C先生穿着有细碎褶皱的羊皮皮衣，耳朵上还打着耳钉，指着李店长身后的烟柜要了一包中南海，一出门，两个人一起点上。两人牵着手，C先生在红豆耳边耳语了两句，红豆大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李店长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觉得红豆上学的时候一定是那种按时完成作业，胸口挂一串钥匙的乖女孩，想想看，青春期里多乖巧的一个姑娘，才能在这个年纪和一个离经叛道的小男生谈恋爱，释放青春期里的少女情怀。一个月时间，红豆就在文艺男青年C先生身上学会了变成文艺女青年，学会抽烟和失眠。

也是在C先生这里，李店长才知道，红豆叫作红豆。情人节的时候C先生买了店里所有红豆味的巧克力，硬让李店长挂了一个可怕的横幅在收银台后面，非常简单粗暴地写着“红豆，我爱你”。当红豆走进来，李店长把巧克力全都推到她面前的时候，他很确定她脸上的迟疑是真的，而后的快乐也是真的。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李店长笑着，说你知道吗，红豆这个名字就是他给我起的，因为我喜欢麦当劳的红豆派。李店长也笑着，拿起一枝柜上放着的今天贩卖的玫瑰，摆在一摞红豆巧克力最上面，“消费满三百元的赠品。”红豆再次不好意思地笑了，还是那个白领红豆的口音，说了Thank you。

没出一个礼拜，李店长以为红豆还在青春期模式恋爱路上狂奔，就出现了在便利店大吵之后分手摔牛奶的一幕，和这段恋爱的模式非常吻合，像是一部成本低廉、导演充满激情却没有经验、只好以虎头蛇尾收场的青春片。吵的内容无非生活的琐事，竟然也能吵到理想什么的字眼，李店长看着一切发生，没有阻拦，反正都在意料之中。

在他擦满地牛奶的时候，红豆拿起了初恋最喜欢的泡面，坐在长桌上，说着自己几段恋爱，吸溜面条，直到天亮。

红豆再次冲进便利店，李店长才发现，他盯着她在街边失声痛哭的同时，回忆了她的几段感情。红豆几乎口不择言，问他，到底自己哪里不好，为什么D先生要离开自己？李店长看她哭得满脸通红，不知道如何回答。和D先生的相处过程中，红豆运用了对A先生的热切，从B先生身上学来的圆滑，在C先生那里学来的恋爱手段，红豆也在情人节给D先生准备了惊喜。D先生在便利店里，看到一张字条，写着自己的名字，红豆让他拉一下，D先生轻轻一拉，一箱彩虹糖从头顶的箱子倾泻而出，砸在两个人身上，和广告里演的一模一样，不过两人之间甜蜜的笑容，也和广告里一样，假得情真意切。

红豆从来没在感情里找到自己，但是她通过恋爱，了解了这个世界，学到一点，丢掉一点，摸索着去爱下一个人。可是为什么懂得了这么多道理，还是谈不好一段感情？红豆是情感世界的学霸，不过，情感世界又比数学考试复杂太多了，答对问题，却往往无法得分。

李店长说，其实男生都很贱的，学得越多，妥协越多，他们就越退缩，真实的你也很可爱。红豆又回到了第一次失恋时那种怅然若失的表情，问他，真实的我到底在哪里？李店长没说出来，很多时候呀，比如你捏碎泡面，你害羞地拿起保险套，你黑着眼圈站在冰柜前发呆，选不出要吃哪个冰激凌。

“你们的广告语是‘你想要的，这里都有’吧？”红豆先开腔。

“是这样的，也得看你要什么了。”

红豆把钱包扔在桌上，“卖给我一个男朋友，要是真爱明码标价就好了，至少我奋斗起来有个目标。”

李店长点点头，脱下制服，开始收拾东西。红豆看着他，露出不解的表情。

“你翻箱倒柜找什么呢？难道真的有男朋友卖？”

“我在收拾东西，不然怎么跟你走？”李店长关了灯，整个便利店变得一片漆黑。红豆不哭了，有点不知所措。李店长拿起座椅上搭着的衬衫，对着红豆笑笑，“我开玩笑的，就是觉得开了五年店，都没休息过，也想知道，现在的夜晚变成什么样了，一起走走吧，说不定你能找到自己呢。”

就这样，红豆跟着李店长走出去，关了便利店的门。

就这样，红豆学了一身本领，没有谈好一场恋爱，也没在万能的便利店买到一个男朋友。但是，她也决定，去看看这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