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荒唐》
作者：余秀华
喜鹊和黄鹂在樟树上鸣叫，像一根根矮墩墩的柱子
把春天支了起来
铺上一层波光，我被自己嫩绿的悲伤支了起来
梦里握住了他的白发。我对他无止境地爱
让春天变为一座坟墓
长满桃花，李花，杏花，让春水不竭
倒映春山千里
在我加重的悲伤里，有我们的久别
有一个孩子和父母的永别。有把诗句当沙包的
死去的诗人
他的沉默和我的嚎叫一样
提心吊胆地等一棵树发芽
我最大的荒唐是看见了这个世界的荒唐
那些肮脏的部分，让我在紧咬你名字的时候
才能不让自己坠崖
我不知道怎样让一个不下雨的夜晚
配得上
我的一场恸哭
2024年03月19日
一说到荒唐，我们想起了曹雪芹写的那首五言诗《自题一绝》：“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把人一生荒唐的阅历仔细品味后，方能理解作者对生活的痴爱与痛恨，对现实里的悲剧人生的映射怜惜不已。余秀华这首新作也有这个意思。但作为一首新诗，它的内容体现的自然是女诗人对伤逝的往事的悲怆感。
余秀华写过一首给李健的诗《我们何以爱着荒唐的人世》，里面也同样有“荒唐”二字，而诗句却是温软依依的、微带感伤的：“偶尔, 想和一个陌生人喝酒, 比如同你 / 这样我们就能在这个陌生的人间 / 认个亲 / 醉意上来, 免不了要问你 / 我们何以爱这荒唐人世 / 爱这虚无之境”。
人间虽荒唐，人间却值得，只因这里有我们爱的人、事。荒唐地活着，荒唐地爱过。荒唐，贯穿一个人的一生，造就了种种幸运的同时，也会有悲哀在其中。与《我们何以爱这荒唐的人世》相比，余秀华这首新作的感伤之意要多一些。
一读这首诗的题目，让人不免想问问什么才是女诗人心中最大的荒唐。所谓荒唐，是说一件事情的发生没有根据，没有道理，没有逻辑，充满了偶然性，甚至有点荒诞和滑稽。由此，这题目颇有吸引力，带着我们读下去。
这首诗共有五节。除了第五节只有三行，前四节每节有四行。
第一节里诗人意在造景寄情。诗歌造景并非凭空想象，它是在情感饱满的情况下以自己所处环境里常见的事物形象展开的关联性想象。因此这种想象通常需要借助诗歌的各种修辞技巧辅助实现。比如，女诗人一开头的两行就以通感手法来打造出来让人觉得很奇怪的境地：“喜鹊和黄鹂在樟树上鸣叫，像一根根矮墩墩的柱子 / 把春天支了起来”。
喜鹊、黄鹂、香樟树是余秀华诗歌里常见的事物形象之一。在余秀华诗歌里这三个事物皆有因之而成的佳句，如“香樟树上依旧有瘦骨嶙峋的黄鹂，把心衔至喉咙 / 向我打开”，“傍晚，一只喜鹊落上阳台 / 阳光里，它腹部炫目的白 / 我想送给你”，“早晨，窗外的香樟树有另外的反光 / 落在上面的麻雀儿有着和你我一样大小的心脏”……这些句子的意味都显得非常有味。
很多时候这三个形象象征着不同心境的女诗人自己。心怀喜悦的时候她的心就是只喜鹊，竭力追求一些情感事物而向人掏心掏肺的时候她的心就是一只黄鹂，而香樟树则是她理想和梦境的象征，例如“久没下雨，香樟树的叶子落满了灰尘 / 日子的金黄和文字里的金黄不一样”。
明白了这些，第一节诗的内涵就明晰了。如梦似幻的春天里，女诗人有喜悦，也有吐不尽的肺腑之言。而这肺腑之言就是新生的忧伤，笼罩在她的心头：“铺上一层波光，我被自己嫩绿的悲伤 / 支了起来”。
第一节的后两行通过“支了起来”和前两行里的“支了起来”形成了一种运用反复技巧构成的诗歌节奏，而前两行类似于古诗中赋比兴手法中的“兴”，引出了诗人的悲伤情怀，从而为整首诗定下了这伤春的基调
接下来的两节就以这个春天新生的悲伤为引线，引出女诗人的各种感怀。
第二节首先写出了女诗人对爱情失意无望的伤感：“梦里握住了他的白发。我对他无止境地爱 / 让春天变为一座坟墓”。
这是一种多么深情的爱，浓得让人窒息，只愿白头偕老，生死相依。无止境地爱，爱到哪怕让春天变为她的坟墓。至死方休的情意只能是浓烈的真爱。因爱而去的那坟墓也变得美好无限：“长满桃花，李花，杏花，让春水不竭 / 倒映春山千里”。在这美丽的想象中这隐藏着一颗充满浪漫却极其悲怆的心。这不能不说是个爱既荒唐又悲哀的梦。
然而与自己心中的爱情相比较来说，更多的悲伤在于女诗人在生活里的所见所闻对她心灵和思想的强烈冲撞。这一点在第三节里得以体现。
第三节通过对社会生活事件的含蓄地影射和笼统地白描，以排比手法呈现出女诗人对她悲伤的人事缘由，并错落有致地铺陈开来。这些人里有她爱的人，有当下正传得纷纷扬扬的被同学坑的孩子的案件，有为了诗歌梦而离世的诗人比如海子等等。
女诗人说“他的沉默和我的嚎叫一样”，意指两人以不同的方式对这人世间不公平、充满荒唐的现象的抗议。
第四节开头一行是对冥冥天意中求希望的现实写照和感觉：“提心吊胆地等一棵树发芽”。这一行诗带有暗示的味道。一棵树发芽对于一个提心吊胆的人来说也是一个奇迹，因为爱，因为所爱的人，这样才不至于因为这个尘世的荒唐和肮脏而从死亡的悬崖跌落，坠入下一个轮回。这绝不是苟活于尘世，这是生命力的强大，对美好的追求之力的无尽向往。这一节切中诗歌的题目。
最后一节是对诗歌题旨和诗人抒情的升华：“我不知道怎样让一个不下雨的夜晚 / 配得上 / 我的一场恸哭”。不让哭声掩埋在雨声里，让全世界都听到女诗人的悲伤和恸哭，这是她对这个世上最大的荒唐之事的抗诉，是她作为一个孱弱之人的最大发声和哀鸣。
纵观余秀华这首新作，意象形象纷呈而不觉纷乱，充满悲恸之意，以此意脉贯彻全诗，细品耐品，从小我到大我，体察入微，真正体现了女诗人自怜亦怜人的悲悯情怀。
-----摘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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