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白露和方达生片段
旁白:在大旅馆一间华丽的休息室,这间屋子由于紧贴着一所大楼,在白昼虽有着宽阔的窗,屋里也是阴暗的,除了在早上斜射过来的朝日,使这间屋有些光明之外,整天是见不着一线自然的光亮。屋内一切陈设畸形的,现代式的,生硬而肤浅。沿着那不见棱角的窗户是一条水浪纹的沙发。墙上挂着几张很荒唐的裸体画,月份牌,和旅馆章程。地下零零散散的是报纸,画报,酒瓶和烟头。在立柜上搁着许多女人的衣帽,也有一两件男人的衣服。食柜上杂乱地陈列着许多酒瓶,玻璃杯,茶碗。
墙上悬一架银熠熠的钟,指着五点半,是夜色将尽的时候。陈白露穿着极薄的晚礼服,颜色鲜艳,她的发际插一朵红花,乌黑的头发烫成小姑娘似的鬈髻,垂在耳际。她的眼明媚动人,一种嘲讽的笑总挂在嘴角。神色不时地露出倦怠和厌恶;这些年的飘泊她知道世上并没有她在女孩时代所梦幻的爱情,她不再想真实的感情的慰藉。她曾经如一个未经世故的傻女孩,带着如望万花筒那样的惊奇,和一个画儿似的男人飞出这笼;终于,像寓言中那习惯金丝笼的鸟,失掉了在自由的树林里盘旋的能力和兴趣,又回到自己的丑恶的生活圈子里。
她现在拖着疲乏的步回到了旅馆,倒上一杯红酒靠在柔软的沙发上舒展,每当夜幕降临她总会感觉孤独和落寞,于是她打开留声机,陶醉地哼着小曲扭着婀娜的身姿翩翩起舞。此时有个人推了开门,他约莫有二十七八岁的光景,脸色不好看,皱着眉,穿一身半旧的西服。不知是疲倦,还是庆恶,他望着房内乱糟糟的陈设,就一言不发地站立门口看着她,过许久他才走进屋。
方达生:竹均,怎么你现在会变成这样
陈白露:(口快地)这样什么?
方达生:(话被她顶回去)呃,呃,这样地好客,这样地爽快。
陈白露:我原来不是很爽快么?
方达生:(下肯直接道破)哦,我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你好象比从前大方得多。
陈白露:(来得快)我从前也并不小气呀。
旁白:达生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哦,得了,别尽拣好听的话跟我说了。我知道你心里是说我有点太随便,太不在乎。你大概有点疑心我很放荡,是不是?
方达生:恩,对了,你是比以前改变多了。你简直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人。你说话,走路、态度、行为、都,都变了。我在舞场观察了你一夜,你已经不是从前那样天真可喜的女孩子,你变了,你现在简直叫我失望,失望极了。
陈白露:失望?
旁白:陈白露起身去关留声机的音乐,然后他点上了一支烟
方达生:(痛苦)失望,嗯,失望,我没有想到你已经变成这么随便的女人。我在几千里外听见关于你种种的事情,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从前最喜欢的人会叫人说得一个钱也不值。我来看你,发现你在这么一个地方住着。一个单身的女人,自已住在旅馆里,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这种行为简直是放荡、墮落,你要我怎么说呢?
陈白露:(立起,故意冒了火)你怎么敢说我堕落!你怎么敢当面说对我失望!
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这么教训我?
方达生:自然现在我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陈白露:(不放松)难道从前我们有什么关系?
方达生: (啜嘴)自然也不能说有。(低头)不过你应该记得你是很爱过我,并且你也知道我这一次到这里来是为什么。
陈白露:(顽石一般)为什么?我不知道!
方达生:我不喜欢看你这样,跟我这样装糊涂,你自然明白,我要你跟我回去。
陈白露: (睁着大眼睛)回去?回到哪儿去?你明明晓得我家里现在没有人。
方达生:不,我说你回到我那里。你应该有个自己的家。
陈白露: (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你昨天找我原来是要给我说媒,要我嫁人啊?
方达生:我不是给你说媒,我要你跟我走。(取出车票)车票就在这里,要走,天亮以后,坐早十点的车我们就可以离开这儿。
旁白:陈白露惊讶地接过方达生手中的车票。
陈白露:我瞧瞧。(拿过车票)你真买了两张,一张来回,一张单程,—一哦,连卧铺都有了。(笑)你真周到。
方达生:(急切地)你能答应么?
陈白露:你先等我问你一句话
方达生:什么?
陈白露:(很大方地)你有多少钱?
方达生: (没想到)我不懂你的意思。
陈白露:不懂?我问你养得活我么?
旁白:(陈白露见达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陈白露:咦?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你说我不应该这么说话么?我要人养活我,你难道不明白?我要舒服,你不明白?我出门要坐汽车,应酬要穿些好衣服,我要玩,我要花钱,要花很多很多的钱,你难道听不明白?
方达生: (冷酷地)竹均,你已经忘了你自己是个读过书的人,还是个书香门第的小姐。
陈白露:你知道么.我还是个社交明星,演过电影,当过红舞女呢!
方达生: (不屑地)你倒象很得意的?
陈白露:为什么不呢?我一个人闯出来,不靠亲戚,不靠朋友,能活就活,不能活就算,到了现在,你看我不是好好活着,我为什么不得意?
方达生:可你以为你这样弄来的钱是名誉的么?
陈白露:可怜,你这个书呆子,你知道什么叫名誉!我这里很有几个场面上的人,你可以瞧瞧,形形色色;银行家、实业家,做小官的都有,假若你认为他们的职业是名誉的,那我这样弄来的钱要比他们还名誉得多。
方达生:不过你这样做法
陈白露:我怎么样?我没故意害过人,我没有把人家吃的饭硬抢到自己的碗里,我同他们一样爱钱,想法子弄钱、可我弄来的钱是我牺性我最宝贵的东西换来的。我没有挖空心思骗过人,抢过人。我的生活是别人甘心愿意来维持,因为我牺性过我自己。我对男人尽过女子最可怜的义务,我享受着女人应该享受的权利!
旁白:方达生心疼地望着陈白露灼灼的眼睛)
方达生:难道你不需要一点真正的感情,真正的爱?
陈白露:(略带酸辛)爱?什么是爱?你是个小孩子!我不跟你谈了。
方达生:竹均,我看你这两年的生活已经叫你死了一半。不过我来了,我不能看你这样下去。我一定要感化你.,我要
陈白露:(忍不住笑)什么.你要感化我’
方达生:我现在也不愿意跟你多辩了.我知道你觉得我很傻。从那么远的路赶到这里来找你,说了这一大堆傻话。不过我还愿意做一次请求,我希望你还是跟我走.请你慎重地考虑一下,最好在二十四小时以内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陈白露:(故做惊吓状)二十四小时,天哪!要是到了你的期限.我的答复是不满意的,那么,,怎么样?
方达生:(苦闷地)那——那我就离开你,我要走得远远的。
陈白露: (放下烟,立起)好了.我的傻孩子,那么你用不着再等二十四小时啦,在任何情形之下、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方达生:为什么
陈白露:不为什么,你真傻!这类的事情说不出什么道理来的。你难道不明白?
方达生:那么,你对我没有什么感情?
陈白露:也可以这么说吧。
旁白:方达生真诚地望着陈白露
方达生: (望着白露)这是你的真心话,没有一点意气作用么?
陈白露:你看我现在还象个再有意气的人么?
方达生:立起,拿起帽子。
旁白:见方达生带上了帽子起身要走
陈白露:你要干什么?
方达生:我们再见了。
陈白露:哦,再见了。夸张的悲戚,拉住他的手
旁白:陈白露走到方达生身边依依不舍地拉直他的手
那么,我们永别了。
方达生:嗯,永别了。
旁白: (看方达生走到门口)
陈白露:你真预备要走么?
方达生:怎么?
陈白露:那么,你大概忘了你的来回车票。
旁白:说着陈白露拿出了刚才的两张车票
方达生:哦,(走回来)给我吧。
陈白露:(举着车票)你真要走么?
旁白:看方达生伸手要来取走车票,陈白露把车票撕碎扔到了烟灰缸里
陈白露:不,(把车票撕成四片、 扔在烟灰罐里)我替你保存在这里头,
好不好?
方达生:你——
陈白露:你不懂?
方达生:(稍露喜色)你又答应我了?
旁白:方达生充满期待地望着陈白露
陈白露:喝吗
旁白:方达生接过陈白露递给他的红酒痛快地一口喝完,又期待地看着陈白露
陈白露:不,不,你误会我的意思,我没有答应你,我方才是撕你的车票,我不是撕我的卖身契,我是一辈子卖给这个地方的。
方达生: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走?
陈白露:(诚恳地)你以为世界上就是你一个人这样多情么?我不能嫁给你,难道就是我恨了你?你连跟我玩一两天、谈谈从前的事的情分都没有了?你有点太古板,不结婚就不能做一个好朋友?难道想想我们以往的情感,就没有一点留恋么?你一进门就挑剔我,东不是,西不是的。你又教训我,又骂我,你简直是瞧不起我,可你还要我立刻嫁给你,要我二十四小时内答复你,恨不得我立刻跟你走。
方达生: (憨直地)我向来是这个样子,我不会表示爱情。 你叫我说些好听的话,我是不会的。
陈白露:是啊,所以我要你在我这里多学学,学两天,你就会了。好了,你愿意不愿意跟我再谈一两天?
旁白:陈白露又倒了被红酒递给方达生,但被他推开
方达生:(直爽地)还谈什么呢?
陈白露:话自然多得很,我可以介绍你看看这个地方,好好地招待你一下,你可以看看这里的人怎样过日子。
方达生:不,用不着,这里的人都是鬼。我不用看。并且我的行李昨天已经送到车站了
陈白露:真送到车站了么?
方达生:送走了。
陈白露:嗯,
旁白:陈白露笑着取出房间里的行李包扔在沙发上
陈白露:取来了。可不是从车站取来的,你这不会说谎的笨东西。
旁白:此时方达生的脸红了
方达生:可是竹均,这不象话一
陈白露:这个地方不象话的事情多得很,只要你多住几天,多看看就象话了。
方达生:不,这不好。
陈白露:不要废话。(推达生)走吧。
方达生:在这个旅馆里,我一定睡不着的。
陈白露:睡不着,我这里有安眠药,你要么?
旁白:陈白露从抽屉取出一瓶安眠药故意逗方达生看
方达生:不要开玩笑,我告诉你,我不愿看这个地方。
陈白露:不,你得看看,我要你看看。
旁白:陈白露推着方达生往客房的方向走
陈白露:(一面推达生,一面说)走,快洗个操,睡个好觉。走,乖乖的,
不要不听话,听见了没有Good night(远远一声鸡叫!你听,真不早了。快
点睡去吧。
旁白:方达生勉勉强强地往客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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