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曾(下)

老曾（下）

接下来就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干戈。这并非是老曾酒醉的缘故，其实老曾当时非常清醒。事后我才知道那天的老白干无法达到他的酒量，根本不能将他掀翻。

   争吵是在我们的午餐接近尾声的时候发生的。那时我们都止住了滔滔不绝的话头。我们都听见门外的吵声越来越烈，偶而还伴有拳打脚踢的声音。“走，出去看看。”老曾说着就和我步出了门。

   “大家不要吵，有话慢慢说。”老曾挤进人群，发现事情就出在一个卖菜的老头和一个年轻的出租车司机身上。有好事者向我们道出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这条僻静的街道在蓉城原本不算宽阔，加之管理不善，来自乡下的菜农就乘机摆起了市场。这场事件的主犯自然无从知晓，双方各抒己见，也不知是出租车先撞上老头的竹筐，还是竹筐上的铁丝头挂着了车壳，反正那辆红色夏利的头部被削掉了一块豆粒大的漆皮，露出钢铁带黑的光芒。梳着分头的司机用一只手推着老头的胸脯，口口声声让老头赔钱。老头微躬后背，本能地向后退。地上散落的一筐青皮海椒显然是被撞翻或踢翻的。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有向着老头的，也有向着司机的。

   “不要动手，朋友。”老曾扭住司机的手腕：“有话慢慢说，一个老人家，打伤了谁负责？”司机侧过头用睥睨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老曾，极其跋扈地说：“关你屁事？”老曾没有理会司机的嚣张气焰：“不就是赔外钱吗？何必动手呢？多少钱？”“少说也得两佰。”这时候老曾极为狡诈地望着司机：“如果这护窗玻璃碰坏了，又多少钱呢？”司机没有听懂老曾此话的真正目的，毫无掩饰地伸出了五个指头：“这个数！”“好。”老曾平静地分开人群来到车旁，突然举起挙头向窗玻璃砸去。众人还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那块玻璃在司机的喊声中毫不犹豫地发出一声巨响，顷刻间支离破碎。然后老曾从西装口袋里掏出钱包，数足了之后扔在司机身上：“两处破损，算在我头上，立刻离开！”后来我曾在一个微雨潇潇寂寞难耐的夜晚向老曾谈起这件事，老曾说：“我最见不得打老年人，如果那天那小子再敢动手，我非揍扁他不可。”我注意到老曾说这话的时候两眼泛起了无名的火花。

   当然，重义气还不能证明老曾由此忽略了自己的家庭。我暗自认为，对男女之事存在着超乎异常的豁达与开放是造成老曾家庭破裂的真正原因。

   成人大学的学生生活轻松而枯燥。我就是在这期间学会了玩牌和跳舞。有人说成人大学里没有不会“拱猪”、“升级”和“三追一”的。我们在大部分课余时间里疯狂地沉迷于五十四张扑克牌构成迷宫之中。这种古老的游戏被我们无数次地重复，而没有人由此厌倦和放弃。哪怕在短短的课间十分钟或深夜熄灯之际，只要你扬扬手中的扑克，随便招呼一声：“上班啦！上班啦！”。立即会有人争先恐后地围在你身边，他们相互嬉笑着争抢仅有的几只木凳，占好有利的位置，就这样战争开始了。而争抢中的失败者则站在他们身后隔岸观火。围观者远远多于参战者的现象是不少见的，他们评头论足相互争论的气氛比战争本身更为激烈。

   老曾却不玩牌，他认为那是一种无聊的游戏。老曾大部分时间除用于与酒共乐之外，便是永不疲倦的舞会和卡拉OK了。身体肥壮的老曾在翩翩起舞之时全然没有大腹便便带来的蠢笨和滑稽。事实上老曾的舞姿另有一种魅力。几乎所有见过他跳舞的人都一致认为其舞技颇高。娴熟的脚步和机智的暗示让聪明的女伴心领神会。因此，人们在舞场看到的往往是一对配合默契的情侣。也许这是老曾长期泡在舞池的结果。这种结果的进一步发展终于让老曾在获取短暂的快乐之余埋下祸根。

   老曾从不避讳谈起他的种种艳史，甚至在某些不必要渲染的细节上也津津乐道毫无羞色。我起初不了解老曾的内幕，以为他不过是嘴上过过瘾而已。我完全不敢相信他会动真格的。有一次我们在小饭馆喝酒的时候，正在猜拳的老曾突然下来，醉眼朦胧地望着门外发呆。我于是侧过头发现了那个红衣女人的背影。我知道她是学院里被“民间”广为流传的校花。校花的绰约风姿显然勾起了老曾的某种欲望。老曾突然回过头望着我说：“三天，三天。你信不信我把她弄到手？”当然我没有任何理由相信老曾的信口雌黄，甚至我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事情的结果终于让我口服心服，三天之后的某个黄昏，我目睹了老曾手挽校花穿越校园的整个过程，校花小鸟依人地攀着老曾宽阔的肩膀，老曾晃着脑袋似乎在向那位忠实的听众说着什么。两人亲热的情景让我触目惊心叹为观止，我惊讶于老曾游刃自如的情场之技，并且为他乐于此道而疑惑不已。

   为此我没少劝慰他，甚至连久走夜路终将撞鬼的古训也派上了用场。但老曾的反驳常常令我无言以对。人生嘛，原本一场梦而已。老曾振振有词地说，人在世上走一遭，啥事都得尝试尝试，这样才对得起自己嘛。你敢说你不想女人？想，这就对了。不想才有毛病。不过有的人只想想而已，我不同，我天马行空敢想敢做。当然，这得两厢情愿，强迫是万万不行的。这与什么道德啦、婚姻啦、合法非法全都是两回事。人活一世，关键是自己快乐。对不对？哈哈哈哈。

   老曾就是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频频更换怀中的女友。老曾在两年的成人大学生活里的确很少在学生宿舍里过夜。因此他的床铺常常成为别的同学堆放衣物和生活日用品的方便之所。而老曾对此从无异议。其实那时象老曾这样的人在学校里为数不少。那些守不住性子、耐不住孤独的男男女女常常成双成对的缺席逃课，以至深夜不归。校方抱着宽容和理解的态度对校园内外的种种指责和忧虑充耳不闻，只要当事人不东窗事发，校方便高抬贵手听之任之。这当然不能责怪校方，也许是高墙之外大环境的气候破窗而入的结果。

   我不知道最终造成老曾妻离子散的那位女人是谁。老曾的女友很多，虽然他从不染指地下窑妞，但来自不同社会阶层的衣冠楚楚的女人们绝不是个小数目。学校里老曾的同乡们总会在寒暑假有意无意地带回一鳞半爪的传闻，嗅觉迟钝的的妻子终于闻到漂浮于半空中的一丝异味。老曾束手就擒。这正好应证了要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那条戒律。其实老曾事发当初并未有任何痛心疾首的表示。离婚就离婚吧。老曾一脸平静毫无沮丧地走上了法庭。后来妻子就带着七岁的女儿和老曾的两万块抚养费一走了之。而老曾守着多年的财产继续他悠闲散漫和纸醉金迷的生活。

   现在老曾就在福州的某间办公室里给我打电话。我真的想象不出他神情黯淡的模样。元旦的钟声即将随风而至，连绵冗长的细雨在窗外依然没有丝毫停息的表示。老曾滔滔不绝的低沉的声音从南国传来。

   “你不要说话，老弟。你听我说，我憋得慌。我真的很想家。我从没这样想过。我以前认为家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但我错了，有家的时候体会不到它的重要，现在没了，才怀念起来。我以前对老婆太粗心了，我以为给她买衣服、买金银首饰她就满意，买房子置家俱她就高兴。还有女儿，我认为把她交给学校就可以不管了。这么多年来我给她买过许多东西，连小霸王也买了，但我竟然没给她做过一次饭，洗过一次衣服，甚至在她睡熟的时候掖掖被角也没有。难怪她们会离我而去。”

   老曾侃侃而谈。老曾激烈的声音里透着某种大彻大悟的喟叹。这种喟叹在老曾以往的经历中绝无仅有。我有些感动。三十多岁的单身男人在一个不眠雨夜对他的过去进行回顾和忏悔。我几乎相信老曾从此将痛改前非金盆洗手。可是，就在挂机的瞬间我突然怀疑起我的直觉。象老曾在电话中所说：“我瞥得慌。我想说说话。”老曾不过是心有所感欲吐为快而已。1995年的老曾会不会一如既往地信奉他过去的信条，重复他以前的所作所为呢？

我不得而知。